吃的人生
吃的人生
Eating world


 


(一)序 民以食为天  

告子说 “食色性也”

可见吃和色的重要,是人的本性。  

但是色不是每个人能担负的,色的价格极为昂贵。

如果没有色,一个人的基本生活费用是花不了太多钱的,大部分贪官贪污,都不是钱不够化,
而是色的昂贵消费所逼迫的。 


如果没有情妇,当官根本不必贪污,因为要那么多的钱根本没有用处,除非是葛郎台那样的
古董,才会数钱为乐,在现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不多了,所以说色是贪污之根源,大致不
错,不信可以统计一下,有没有贪官没有情妇的。 

正因为色的价格太高,我从小就有自知之明,从来不去尝试,只向吃的方向发展,走民以食
为天的道路,变得非常好吃,非常馋。这样一生中有关吃的记忆慢慢愈积愈多,而且只要与
吃有关的事,我从来忘记不掉,已足够写一箩文章了,这就是这篇文章的来源。 

但是这也不是一笔纯然讲吃的文章,因为我与共产党有二笔恩怨,一笔是政治恩怨,讲他们
怎么将我逼到反对他们的路上去的,另一笔是吃的恩怨,讲他们怎样影响我的民以食为天的
道路,使它走得非常艰辛,等所有恩怨都分明的时候,我又怎样一笑泯恩仇,找到我自己的
生命的。

本文涉及到就是吃的恩恩怨怨,但也不尽是这些,它同时也是我一生的有趣回忆。

是为序。 

(二)     早期吃的记忆 

我生在苏北,大约四岁不到就到了上海,所以苏北的记忆已经非常淡泊,只有一些断片。 
最早的吃的记忆,是关于毛针。

那是到我奶妈家去做客,奶妈有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我去后她们特别高兴,不断地说
明天带我去吃毛针,我不知道毛针是什么东西,一直在盼望明天早些到。次日清晨,两个小故
娘带我到一个山岗上,山岗上长着很多碧绿的小草,她们找呀找,找到一根刚长的嫩草,翻开
里面,抽出里面的心苗,拿过来给我尝,当我将毛针送到嘴里的时候,两个小姑娘张大着眼睛
看着我,那种焦急的样子使我忘不掉,等到我说好吃的时候,俩人都松了一口气,那个样子比
自己觉得好吃还高兴。

所以我的第一个吃的记忆是与两个小姑娘明亮的殷切盼望的目光连在一起的。这样使我一开始
走上民以食为天的道路就悟得一个道理,凡是使我印象深刻的吃,不仅与吃的东西有关系,而
且跟吃的场景和气氛非常有关系。 

我在苏北的时候,正是国共战争打得火热的时候, 我家里常住军队。由于当时还不懂政
治,所以判断军队好坏与母亲不同,完全从吃来衡量。母亲因为粟裕曾经在我家住过,对那
个人的文静智慧有深刻印象,所以对新四军印象不错。我比较喜欢国军,他们住在我家时,
常常给我花生米吃,相形之下新四军就不给我什么吃了,只有一次,他们的马死了,送了一
碗马肉给我们。

所以我以后一吃花生米就想起国军,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对我以后变成反动学生有没有关系。
定我反动学生的时候,政治辅导员硬要我挖反动根源,我挖来挖去也挖不出来,因为当时
自己都不知道我已经开始反对共产党了,我自己的感觉是共产党先不要我了,将我定成反
动学生后我才开始反对共产党的。

当时被他逼得没有办法,想来想去可能是小时候国军花生米吃多了,搞得身上有些气味被
他闻出来了,当然我没有敢将我的怀疑告诉政治辅导员,否则事情就更复杂了。我当时已
经因为有同学揭发我说将来希望能出国念书,被政治辅导员描写成对社会主义中国仇视,
企图偷越国境到国外投敌的现行反革命,如果现在再加上吃国军花生米,混到一起,可能
就被定成国军潜伏下来的历史反革命了。




(三)   初到上海的时候

我家搬到上海,应该是1946年左右, 因为没有很多钱,就在上海穷人区南市,阜民路
100 号, 盖了一个小诊所,叫父子诊所,原意是用祖父撑门面。祖父是苏北名医,我
2000年访问海安时,他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那里的老百姓还记得他,一提起黄仰梅,
噢,黄仰梅可不得了,将死人都救活了。实际祖父只在上海诊所开业时待了几天,就回
苏北去了,再没有回来,诊所完全是父亲在营业。  

我初到上海,是真正的乡巴佬进城,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搞得晕晕忽忽。夜里汽车
的喇叭声,各种小贩在夜深人静叫喊的声音,金属和木器敲打的声音,令在安静环境长大
的我,惊愕不已,对外面神秘的世界充满了一种似如童话世界的想象。听到那些千奇百怪
的叫卖声,每一个都与一种特殊的姿影,一种好吃的佳馔联系在一起,令我的新世界琳琅
满目。每当在柔美的夜灯下,看到一个个挑着小担的人,用着他们特有的喊声走过一条条
大街小巷,我就很陶醉。对我来说,那些叫声并不吵人,往往更衬托了夜的静寂和深沉。
至今我老了,一回忆起那些吆卖的叫声,就充满了乡情和对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岁月的缅怀。

如果在那个夜深沉时分,叫住一个小贩,要一碗他的糖粥﹑馄饨,或者WHATEVER IT
COULD BE , 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光。看到他一打开盖子,热气腾空的白烟在夜色中袅袅升
起,在灰黄的路灯灯光下悠然消散,就如一幅美丽的图画。到了美国后才知道,西人视吃的
意境甚于食品的味道,所以有些饭馆中不开电灯,用蜡烛照明,然后将音响的声音开得可有
可无隐隐约约,饭价奇贵,就是在卖你那个意境钱。每每想起来这些钱也化得不完全冤枉,
当年我与邵艾一起吃过很多饭馆,大部分吃的什么都忘了,但是那次在海滨饭馆,一个用长
桥深深地到海中心去的地方,窗外是蔚蓝的大海,白云在天空浮游,上千只海鸥围绕着我们
坐的地方,今天仍历历在目。当然那个没良心的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不过老美至今也没
有发现这种深夜小巷吃东西的意境美和趣味,否则他们也许会在迪斯尼或者游船上开辟一个
小巷夜吃的意境,几个老外穿得破破烂烂的,挑着担子,在那里吆喝卖小吃(:)。

说来扫兴,这种美妙的诗境历时并不长,上海解放后不久,政府就让这些小贩从单干走向集
体干,组成合作社,在大街上开起联营店,挑担叫卖的小贩就这样绝迹了。对于共产党这种
破风景的粗暴改革,我虽说有些不满,还不至于痛恨,比起他们后面做的缺德的事情(当然
指在吃上面),这实在是芝麻绿豆。

所以我的童年时光是我一生中有可能吃到最好东西的时代,东西琳琅满目,什么都有,而
且价廉物美,方便极了。只是我父亲当时比较小气,使我的尽情美食没有得到充分发挥。
在南市时我家虽比较穷,但父亲毕竟是医生,还是能过上不错的生活的。问题出在父亲的
生活观念上,本来收入就不多,他却卡下不少钱去买金子,后来父亲老了,自己知道错了,
对我说起来的时候感到十分懊丧,真不该啊,当年拼命在嘴上省,化些钱去买了这些东西,
今天有什么用啊,现在想吃了,老了,又什么也吃不动了。父亲干的蠢事还不只是买金子,
他后来工资很高,是普通人的四五倍,他居然在那个时代省下七八万的存款,想想看在那
个普通人工资五六十元的年代,省下这些钱相当于多少从我们嘴里飞掉的鸡鸭鱼肉啊,可
是等到摸石头过河的邓时代到来时,他这些拚命省吃俭用的钱,不但在大款和当官的面前
只能塞牙缝,就是在普通人面前也提不起来了。看到这些父亲能不伤心吗?不过他也没
有完全糊涂,在国家灾荒时间,家家油水不够,很多人得了浮肿病和肝炎,听妹妹说那时
候父亲毅然带全家每周去高级饭馆吃一次高价饭,一桌要一百多元,相当普通人二月工资,
可惜我那时在北京念书,没有口福,一点没有沾上光。

我早就从父亲的失败教训中悟禅了,我小时候常常想,等到我哪天有条件了,要让父母好
好尽情吃一顿。一直等到八十年代,我在北京教书时,我的这个愿望才实现了。父母到北
京来玩,掉到我的控制之下了,我领他们到北海附近的一家饭馆去大吃了一顿,这次当然
是我做庄,我点菜时,母亲不断说够了,够了,想停住我,我像没有听到一样,大点一通,
我将憋了几十年的劲那天全发挥出来了,桌子上摆满了菜,根本吃不下,当时又没有带走
的规矩,全扔了。事后我承认那是一次非常失败的饭席,首先钱化得不少,没有吃到好东
西,因为当时改革开放不久,饭馆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好东西,其次父母吃时一直在心痛,
他们一辈子省吃俭用惯了,这样吃他们非常不舒服,不过他们对我爆发的孝顺心还是给了
充分肯定。 

现在回到我童年的时光继续说下去。父母虽然省,但是我每天下午还是能拿到几分点心钱
去买我喜欢吃的东西的,所以即便在那种条件下,钱不多,由于小贩众多,市场丰富,就
我的一生来说,与以后比较,可谓是我吃东西的黄金时代。那时候上海的市场好得出奇,菜
场上什么带鱼﹑黄鱼多得都臭了,在那里,卖不出去,可以说活的甲鱼满地爬,一点也不夸
大。父母虽然省,但是市场丰富,偶尔想改善生活了,我们就可以吃到非常好的东西。我至
今回忆一生中吃的最好吃的菜,还是那时候母亲做的活野鸡烧野菜,其鲜美,令我终身不
忘。母亲说野鸡必须与那种野菜一起烧,才好吃,可惜我将那个野菜的名字忘了。母亲已
经过世,已经无处去问,此菜就此失传。

对于怎么来花费我的点心钱,每天对我来说都是件大事。什么大饼油条豆浆粢饭团粢饭糕等
在那时候是要往后排的,就像地富反坏的子女要上大学一样都要往后排(当时右派这个名词
还没有出来,那些将来的右派分子当时还不知道将来要大难临头,正活蹦乱跳地忙着歌颂新
社会和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至于羌餅,窝窝头那样的东西就像父母被关押,被处死的血仇
子弟,他们不管多好吃,都是没有被选中的机会的。我优先考虑的红三代子女有糖炒栗子﹑
鸡杂﹑桂花赤豆湯﹑白糖蓮心粥﹑八宝粥﹑烤白果﹑水紅菱﹑烘山芋﹑蟹殼黃﹑萝卜丝猪
油渣饼﹑酒釀圓子(沒餡)﹑糟田螺﹑麵筋百頁﹑小餛飩等等。十二年后考大学时,当我发
现共产党录取大学生的方法与我花点心钱的战略不谋而合的时候,真是惶恐,惶恐,原来不
才还是当中国教育部长的材料,他们的方法我没有上学前就开始运用了。


那时走江湖的艺人很多,我有时不得不忍痛割爱,将点心钱省下来去看西洋镜,等着江湖人
一打锣唱起:

小朋友, 走开点
敲碎玻璃老价钱
要看美国德国飞机大战
日本偷袭珍珠港
斯大林格勒大血战
只要一分钱……

我们就赶快围了上去,交一分钱,在那个小洞里看画片。 

另外還有賣麦芽糖的﹐用各種顏色麦芽糖做成大刀﹑扇子﹑葫蘆﹑老鼠偷油等﹐都黏在一根
棒上﹐插在他的擔子上。賣粉面人的也用各種顏色的粉做成京劇人物﹑美女﹐也黏在一根棒
上﹐插在擔子上。这都是我百看不厌的东西。

如果吹小号的一来, 就是卖五香豆腐干的来了。

最受歡迎的是猴子出把戲。聽到鑼聲一敲﹐我就知道猴子出把戲來了。猴子頸上拴著一根繩
子﹐邊上放著個箱子﹐裡面是各種猴子可以穿的衣服﹐箱子蓋上掛了幾個臉譜﹐帽子。耍猴
人一发命令﹐猴子就會自己去穿上不同衣服﹐戴上相應臉譜或帽子﹐隨後在場上轉圈子﹐翻
觔斗。如果有羊同來的話﹐猴子會騎在羊背上跑。玩過幾個花樣后﹐猴子就從主人手上把鑼
奪下來﹐到觀眾前面來討錢。

童年世界的记忆真是数不胜数,如天上一颗颗灿烂的小星星,使我那时的生命逸趣横生。同
时童年时留下的记忆,不管多微小,没有意义,甚至荒唐,也是永生不可磨灭的。

记得我家对门住着一个寡妇,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被有钱人招赘,三儿子是白相人,力大
无穷,很会打架,唯独二儿子,非常本分,总是摆个小摊卖零食。有一次我拿着钱到他的
摊子上买桃子。他挑了一个很大的烂桃子,拿起刀来将烂处去掉,然后仔细的削去皮来,
他一边削,一边说: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聪明小孩,不吃好桃子,专爱吃烂桃子,古人说,宁吃烂桃一个,不吃
好桃十筐。”他削皮时,我注意到他有六个手指头。吃削好的烂桃时,我果然觉得烂桃比好
桃好吃,即便长大后,我发现事情不太对头,古人说的是宁吃好桃一个,不吃烂桃十筐,我
也没有被骗的感觉,反而我一生中只要吃桃子时候,就会回忆起他的话和他说话时的严肃
模样,完全将我当作一个懂道理的大人的样子。宁吃烂桃一个,不吃好桃十筐就这样被我
记住了,被认定为对我很有启发的道理。

我这种认知观,并没有得到我父母的理解。譬如他们每次都给我三毛钱让我去理发店理发,
我发现在一个弄堂口,来了一个理发摊子,只要一毛五就可以理发,我可以省下一毛五买
我喜欢的东西吃,这对于我当时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我毫无犹豫就去了。那个理发摊有二
个师傅,替我理发的显然是一个刚学徒的师傅,他可能知道自己的技术不怎么样,就在理
发的气氛上努力弥补(应该说这种服务策略与西方饮食店是不谋而合的),一边理发一边和
我大谈笑话,将我哄得高兴极了。理完发,我非常得意的回家了,今天理发又开心,又省
钱。谁知一进家门,母亲就像不认识我一样仔细看着我,终于不可忍耐的叫了起来,你在
哪里理的发,我不想钱被收回去,就说理发店,母亲说说谎,带我到理发的地方去,然后
不管我愿不愿意,将我拖着到那个理发的地方,指着我的头,向他们说,这是你们理的头,
像狗啃的鬼头,大家都将目光投向我的头,我尴尬的站在那里,不知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狗
啃的鬼头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摊上的大师傅仔细地看后,忙说对不起,拿出剪子来给我修
理了半天。回去后,为了下不为例,我贪污的一毛五也被没收了。我像三国里的周瑜,赔
了夫人又折兵,这是我走民以食为天道路的一次重大挫折,我很久都闷闷不乐。 

现在想起来,问题出在母亲没有到过国外,受到洋人教育和影响,不懂得吃东西,做事情
的意境和让自己开心也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好不好吃,头发的式样,对于一个已经决心走
以食为天道路的人并不那么了不起。

我家的旁边有一个烟纸店,卖些香烟,糖果等小东西,我常常去买棒棒糖,如果吃完糖发现
棒上有字,我就可以凭棒得到另一根,这大大刺激了我常去买糖的积极心。

烟纸店老板一连生了四个女儿,非常丧气,愈生到后面愈是气愤,生到最后一个时,老四已
经成了了全家的眼中钉,烟纸店老板将生不出儿子的责任和怨气全部归到她身上。受她们家
庭的影响,我也是最喜欢老大,下面一个个递减,至于到了老四我连眼睛看都不看她一眼,
似乎不存在这么一个人一样。老大比我大二岁,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多,永远生气勃勃,受
到我的尊重。当时中国正与苏联老大哥蜜月,文化中充满苏联书和电影,什么卓亚和舒拉的
故事,古利雅的道路等等,我都是从她那里听到的,她讲的时候很有感情,非常激动,给我
打开了一闩闩新世界的知识之门,所以我对老大敬佩到有些崇拜了。可能因为没有男孩,她
们家都喜欢我,老二有次过来对我悄悄说:“我今天刮芋头了,我就让你一个人知道”,因为
一旦很多人知道了,她相信就会身上痒。我对她表示的好感和信任并不特别重视,正像我在
本文开头说的,我走的是民以食为天的路子,对其他方面没有兴趣。但是后来出了一件事,
差点毁了我的清誉。那一次我正走过烟纸店门口,那个我连看都不看一眼的老四不知从那里
冲了出来,紧紧的抱住我不放,我拼命挣脱,最要命的是这时候另外一个小男孩正好路过,
大叫,大家快来看啊,这两个人在轧拼头!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在男孩群中不断赌咒对女
孩子的鄙视,并且发誓一辈子不结婚,才慢慢消除了这件事情对我在儿童世界的不良影响。 

在中国当时的儿童环境中,男女孩子之间是不存在青梅竹马的气氛的,走色的道路会遭到男
女孩子两个群体的共同蔑视。学校的老师对这点明若观火,常常将特别调皮捣乱的男孩用女
孩围起来,起到渔人得利的效果。男女两个学生同桌,中间的三八线都是划得清清楚楚的,
一出界,就会受到猛砍。当然产生这种现象的深层原因还不见有人研究,不知道现在的学校
还是不是这样?不过这里我不想太跑题了,本文的主题既然是吃,就将这方面的讨论和研究
留给将来走色道路的撰述人去发挥吧。

烟纸店老板的母亲死了,家里要做丧事,就请父亲去吃饭。父亲放不下医生的架子,又不好不
去,与母亲商量了半天,决定让我做代表。我有些不愿去,母亲知道我好吃,对我挤挤眼睛说,
大建去吧,烟纸店老板的弟弟是和尚,做饭好吃,我去了果然不负全家众望,那是一顿令我难
忘的饭,尤其那些百叶包做成的素斋鲜美极了,不得不在这里特别提一下。  

到了我上学的时候了,我与姐姐被送到离我家不远的天德小学。 

入学那天有件难忘的事情。我们新生排成一行,站在那里,一个个装出乖孩子的样子等老生来欢
迎,老师站在中间。这时候我发现糟了,两个比我大一点的小姑娘走过来了,她们每天上学都
要提着一个饭盒走过我家门口,我当时有点无聊,总想找些事做做,就在那里大叫,小姑娘,
卖老姜,一卖卖到小菜场……。 现在看到她们过来我有点理亏和气馁,就想往后走,躲到哪
个孩子后面去,不过已经晚了,两个小姑娘走到面前指着我说,这个人最坏,我脸通红,对于
她们解释为什么我最坏,一点也没有听进去,更不要说反驳了,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这是
我一生中少有的尴尬时分,是以不能忘。

我在天德小学没有待几天,父亲听说绍兴旅沪第三小学比天德要好,就将我与姐姐转过去了。
这是一个对我余生有重要影响的决定,我一直认为小学教育比中学重要,中学教育比大学重
要,後面的教育让你学到更多的知识,而前面的教育对于你的为人,性格,爱好却有更深的
影响。

(四)从吃到求知

我一进学校就发现自己不是当学生的材料。 我已经自由散漫惯了,不但对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
宁静致远这些中国读书人的哲理毫无灵感,而且根本没有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中国上进心,加上嘴巴又馋,
生来就属于被中国人最看不起的没有出息的胚子,所以后来当反动学生并不完全奇怪。


记得我得到反动学生平反,证明了我是冤枉后,碰到一个当年的学生干部,他说,怎么学校那么多人,不抓
别人,就要整你,你就一点问题没有吗?中国人的嘴真厉害啊,经他这么轻轻一拨,天下的被冤屈的人马上
又成罪人了。我被他说得瞪目结舌,几年来都不去想自己被冤枉的事,而专门去想为什么不整别人,要整我了?

直到在美国知天命的年龄我才发现上了大当。我的好友远方,在一次吵架中将对方驳斥得体无完肤,我向她
道贺的时候,谁知她若无其事的说,这有什么,老黄,我要帮他们也可以将我自己驳得体无完肤。我恍然大
悟,从此我开始思考中国人文科学和道德规范中的逻辑问题,认识到它已经发展到要怎么说就能怎么说,而
且都有道理的境界,要说同一个人,是民族英雄是汉奸,是清官是贪污犯,是淑女是婊子,都是举手之劳,
而且都可以天衣无缝。那个同学不只一句话轻轻一拨,就轻松地将共产党下所有的冤案都搞得不明不白了吗?
这种东方智慧是第三世界的憨厚的黑命贵弟兄,甚至思维细密的白人打破脑袋也达不到的境界。    

我的一个要命的毛病是不能静止,一刻也不能不动。 譬如走路时我总要找一块石头, 一边踢一边走,母亲
为此一直纳闷,新鞋到我脚上为什么很快前面就有两个大窟窿。所以母亲跟我一起走路的时候比我还紧张,
一直在观察我走路有什么毛病。不断提醒我这里有个坑,那里有个坡,她一直没有找出我鞋破的真正原因来。
另外如果晚上在家里坐着没有什么好动的时候,我就不停地讲话,搞得父母一会儿就要提醒我一下,大建你
的嘴能不能停一下,我停了几分钟就忘记了,又开始讲起来了,逼得父母最后实在无法忍受了,大建,你饶
了我们吧,将嘴闭上。也许正因为这样,我小时候将一生要讲的话的总量用掉了大部分,到了老年我变得不
爱讲话了。

 像我小时候这样的素质,进了学校,要在那里坐着,将两个手放在背后,动也不能动,一坐就是四十五分钟,
 确实是非常难的。

我这个好动症后来被共产党打掉了(不是治好了),共产党说我是反动分子,只准我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否则就对我群众专政,吓得我从此不但自己不敢再乱说乱动,而且一看别人乱说乱动,也心惊肉跳,惟恐惹
怒共产党。等到我有个儿子,也是一刻不停地动的时候,我就处于这种恐惧之中,断定儿子有病,带他去看
了好几次医生,医生也没有诊断出什么原因来,只得作罢,当然儿子长大是在国外念的书,就没有再当反动
学生。前些日子,儿子带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孙女来看我,在车里孙女的嘴巴也是一点不停,一点不亚于我
当年,我想起别惹怒共产党,正想干预,加以训斥,忽然想起这是美国,没有什么共产党,再说美国长大的
孩子是不受管的,像共产党那样去不准乱说乱动,搞得不好,在美国会反被治个虐待罪。我突然感到有些伤
心,怎么我两头不是人,做人这么难啊,只能将委屈吞下肚子,任她乱说乱动。 

绍兴旅沪第三小学建在一个庙堂里,正厅的中间是一个金身的菩萨雕塑,据说是中国古代最早的祖宗神农氏。
庙堂前是一个天井,那是我们做操的地方,天井两旁的房间就是我们的教室。 

我的老师叫罗忠水,学校中没有很多教师,所以他同时要教我们语文,算术,音乐和美术。他自己可能也教
得乏味,什么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玩耍,反反复复的念那么几句话,要念几十分钟,我的头都大了。
他年年念这几句话,不像我们明年就去念东郭先生和狼农夫与蛇了,他还要念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
玩耍,他讲着讲着就烦了,就要跑题,贩些自己的私货来卖弄一下,譬如他的橘子论。 

罗忠水说,课堂就像一筐橘子,如果里面有一个烂橘子,那么周围的橘子很快都会被传染,一个烂一个,最
后全筐都烂了。所以一发现烂橘子,马上就要隔离。

我是家里的长子,父亲初得我这个儿子,当时决心很大,一心要将我培养成伟人,所以三岁就开始教我认字,
我五岁时已经能认几百字了。父亲这个积极心,随着孩子愈来愈多慢慢减退,到了后来一点都没有了,严格
说我是唯一的受害者。搞得我一进学校,课文上的字,早就认识了,坐在那里,感到实在没劲,就想找旁边
的同窗说说话。

所以我一进教室,罗忠水凭多年的经验,一下子就认出我是只烂橘子,就用他经心挑选过的好橘子,将我团
团包围起来,这些好橘子都是女的,她们坐在那里的样子实在不敢恭维,腰笔笔直,两只手放在后面,头仰
得高高的,目不邪视,盯着罗忠水。不管我怎么引诱,捣乱,她们像没有看到,根本不理我。  

我这些企图影响好橘子的努力,都落在罗忠水的眼睛中,他决计想办法惩罚一下。他说以后谁在课堂上讲话,
就用浆糊纸将嘴贴上。下一次的课堂上他真的带来了浆糊纸,放在桌子上,我一看那个阵势,非同小可,那
天特别老实,决不能被浆糊纸将嘴贴上,那不但难看,也一定不好受,就也坐得笔笔直,两只手放在后面,头
仰得高高的,目不邪视,盯着罗忠水。这时候我旁边那个好橘子看到另外一个好橘子的笔掉到地下,就提醒她,
于是鬼使神差,也许是我盯住罗忠水的眼神起到了使他昏迷的作用 (当时我已经开始根据小人书上摄魂大法的
指示开始练功,罗忠水是我的第一个攻击目标),或者就是罗忠水要贴浆糊纸的心太切了,他马上冲过去将浆糊
纸贴在那个说话同学的嘴上,等到发现是只好橘子时,已为时太晚。 那只好橘子大哭起来,课堂一片混乱。 

我逃过这一劫,知道影响好橘子的路已经走不成了,就开始想别的方法打发课堂时间。 
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有一个小人书摊。我-忍痛将我的点心钱省下一分钱来看小人书。 那时候毛泽东的延安文
艺座谈会上讲话还没有扩散到小孩子的层次,丰富的小人书王国为我的童年生活开辟了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
与我吃的世界并驾齐驱,在我童年的天空中像二颗明亮的行星,与群星争炯 。 

可以说我在小人书中学到的历史,地理,科学,生活知识远远超过了学校,比起那个来来来,来上学,去去
去,去玩耍的课本,我一天学到的东西就超过他们一本书了。美中不足的是我每天都要从我的美味中挤出去
一个来付小人书钱,这对我这样的馋人就像割肉一样疼痛。为此我不止一次发毒誓,等到我长大有了孩子的
时候,决不送他们上学,把所有的学费都给他们去看小人书。我的亲身体会告诉我,上学完全是浪费时间。
没有想到这个直感,以后会愈来愈清晰,慢慢发展成我的一个理念,后来影响了我的终身。 

那时的小人书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像野草和野花长满原野,我断定那个世界出来的小孩子,精神世界比那
些将罗忠水的来来来背得倒背如流的乖学生要丰富千万倍,那些学生除了要得一百分,争前三名外,是货真
价实的白痴。 

当时的小人书中有:

历史的故事,清朝,明朝,唐朝等等,我历史知识猛增,俨然在同龄人成为历史专家;

武侠故事,例如岳胜,黄三太,黄天霸等;我不但读,而且开始练功,立志要做个劫富济贫,凌强扶弱的侠
客,当然我的功夫没有练成,不但没有成为帮助弱者的大侠,自己倒成了被强人宰割的弱者,这是后话。 

国外的故事,诸如泰山和动物的故事,小人国和大人国的故事,白雪公主的故事;

市民生活故事,诸如王先生故事,七十二家房客,白相人黑社会故事;电影故事,诸如万家灯火,雷雨等等,
电影故事都是照片连起来的,一般都是蓝色的;

国外名著,茶花女,居里夫人,等等;

神仙故事,八仙过海,哪咤闹海等。 

后来又出现了以三国,水浒,红楼和解放后的名著为主题的小人书,图画水平很高,并且工整,但是我从来
也不喜欢,我一直喜欢传统小人书中那种线条粗犷和想像力丰富的画书。

自从有小人书世界后,我变得安静多了,我买了不少香烟牌子,每一张都是一个古装人物,常常躲在角落里
面用这些人物编造自己的小人书故事。

我记得共产党曾经批判过小人书对儿童的毒害,譬如有些小朋友看了侠客书后,离家出走去山上寻找武艺高
强的师父,后来被送回来了,有些古庙甚至贴出了谢绝小朋友来拜师父。我倒是没有像那些孩子那么糊涂,
但是也走过一些弯路。 

譬如我看了一些功夫之后,就开始练功,我觉得练功的环境非常重要,就挑在月下练功,有一次我正在月下
练功时,一个小孩从旁边过去,我就做出一个英姿飒爽的亮相动作,那个小孩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个人
在发神经病。我对此一直非常伤心。

我做的最蠢的事情是看了一本铁头小侠的书,开始练铁头功,将头向墙上撞,那是很痛的,幸亏后来我觉得
不对头停止了,否则非弄出大事来。

在课堂上我从来也不听罗忠水枯燥无味的照本讲道,而是低头画我想象中的各种英雄人物,罗忠水显然对我
的安静和进步非常满意。有时侯我也像好桔子一样盯住罗忠水,这时罗忠水被我想象成已经被一个武艺高强
的大盗关起来了,课堂上的罗忠水是那个大盗的化身,我开始用我新练成的摄魂大法与他在课堂上斗法。每
当这个时候罗忠水总是有些激动,看着我眼睛盯住他全神贯注听课的样子,他肯定以为自己的讲课水平突飞
猛进了,连班上最烂的桔子也被他吸引了。

到了绍兴旅沪第三小学不久,一天早上在天井里升旗完了,平时总是穿着一身黑呢子大衣的郑校长忍不住告
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他发现了一个非常有优秀的老师,正在劝说他到我们学校来。

过了一个星期,来了一个中年人,三十多岁,他就是我终身不能忘记的邵伯衡老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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